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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达多 by Hermann Hesse

随想

  这个世界有着浓厚的宗教氛围,比如主角悉达多所在的婆罗门,大家日复一日地祭拜圣贤,学习他们留下的教义。悉达多作为婆罗门掌门之子,固然有着丰富的学识与思想,但他却无法感到满足和安宁,因为他无法从这些经验教诲里得到真实的体验,无从知晓生命的意义,也未发觉能让自己感到源源不断的幸福和平静的源泉。他困惑于圣贤得道的历程,也好奇他们是否真正得到了解脱。在遇到三位苦行者沙门后,他终于不甘受族教的束缚,决定加入他们的行列去朝圣以寻道解惑。为了得到父亲的允许,他在月夜站至天亮以示决心。

  成为沙门之后,悉达多跟着几位前辈在朝圣途中游历世间,见识了人生百相。悉达多对所有都是非常不屑的,他知道华美之后永远藏着腐朽,他深刻憎恶着欲望及其催生的恶。于是他学习戒绝一切欲望,期待着在剥离了“我”之后感悟到更深层的意义。他不断地忍耐、受苦,学会了克己。他不断地摒弃“我”,将感官融入万物,但最终总是又回到了“我”。这是否冥冥之中昭示了什么?这段修行、这些苦难是否是有意义的?噢,这似乎与他的本意背道而驰,他只觉对真实的逃避。

那不过是逃避‘我’,是暂时从‘我’的折磨中逃出来,是对生命的虚无和痛苦的暂时麻醉。这种逃避、麻醉,即便是驱牛者也能在客栈中找到。他只消喝上几杯米酒或发酵的椰子奶就能忘掉自己。他将感受不到生活的痛苦,他被暂时麻醉,在米酒的杯盏间昏沉入睡。

我们只寻得安慰、麻醉,我们只学了些迷惑自己的把戏。我们根本没有找到那条道中之道。

  不多时,多方传说世尊佛陀乔达摩现世,与悉达多同行的好友乔文达(从婆罗门开始就一直默默追随着悉达多,只是这里第一次提到)尊崇这种地位甚高的圣贤,提议去聆听佛陀的宣讲。此时悉达多的心里是疑虑的,他经过婆罗门的教育与沙门的探索后,对一切规章充满了厌倦,而佛陀无非也是进行规章的宣讲,无他新意,但他还是想验证之前对圣贤的好奇。于是他们拜别了沙门,动身前往佛陀乔达摩所在之地。

  俩人切实的见到了佛陀,也聆听了他的讲经。被佛陀完满的气质与所诵真经的精华所吸引,乔文达决心加入他的僧侣团,就此与悉达多分道扬镳。悉达多虽然也同样敬重佛陀,但他认为他已经从无数的渠道获得了佛陀法义有关的所有知识,更多的只是对佛陀如何到达这种圆满状态的困惑,于是他主动的求得与佛陀对话的机会,向对方表达出他的疑问。

世尊佛陀的法义多教人诸善奉行,诸恶莫作。在明晰又可敬的法义中不包含世尊的历程,那个您独自超越众生的秘密。这就是我在聆听法义时思考和认识的。这就是我为何要继续我的求道之路 —— 并非去寻找更好的法义,我知道它并不存在 —— 而是为摆脱所有圣贤及法义,独自去实现我的目标,或者去幻灭。

我无权论断他人的生活!唯独对自己的生活必须做出判断。我必须选择,必须放弃。我们沙门寻求弃绝于‘我’,哦,世尊。假如我皈依于您,哦,世尊,我担忧我的‘我’只是表面地、虚假地获得安宁,得到解脱。而事实上,我的‘我’却仍在生存、壮大。因为,我会将法义,我的后来者,我对您的爱,以及僧团当作我。

佛陀给出了侧面回答:

你从我处所听之法义并非我之辩辞。它的宗旨并非为求知好学之人阐释世界。它另有他图;它的宗旨乃是济拔苦难。这就是乔达摩的法义,别无其他。

你很聪明,你能言善道,我的朋友,要提防太过聪明!

与佛陀分别后,悉达多继续思考,

这位漫步的思考者自问:“你原先打算从法义里,从师父处学到什么?你学了很多,却无法真正学到的又是什么?”他最终发现:“答案是‘我’。我要学的即是‘我’的意义及本质。‘我’,是我要摆脱、要制胜的东西。‘我’,却是我无法制胜,只能欺罔、逃遁,只能隐藏的东西。当真!世上再没什么别的,像我的‘我’这样让我费解。是‘我’,这个谜,让我活着,让我有别于他人,让我成为悉达多!在世上,我最一无所知的莫过于‘我’,莫过于悉达多!”

我对自己一无所知。一直以来,悉达多于我极为陌生。只因我害怕自己,逃避自己!我寻找阿特曼,寻找大梵,我曾渴望的是‘我’被肢解、蜕变,以便在陌生的内在发现万物核心,发现阿特曼,发现生命,发现神性的终极之物。可在这条路上,我却迷失了自己。

如果一个人要在一本书中探寻意义,他便会逐字逐句去阅读它,研习它,爱它;他不会忽视每一个词、每一个字,把它们看作表象,看作偶然和毫无价值的皮毛。可我哪,我这个有意研读世界之书、自我存在之书的人,却预先爱上一个臆想的意义。我忽视了书中的语词。我把现象世界看作虚妄。我视眼目所见、唇齿所尝的仅为没有价值而表面的偶然之物。不,这些都已过去。我已苏生。我切实已苏生。今天即是我的生日。

佛陀的法义或许并非其最宝贵最神秘的东西。佛陀的彻悟纪事才是无法言说、不可传授的珍宝 —— 这恰恰是他现在要去经验的,他现在才刚刚开始去经验的。

他明白了或许只有在完整的自我探索中才能得到解答,不仅是思想,感官上的自我也需要滋养。于是觉醒后的悉达多开始了他感官上的修行。

  在一位好心船夫的帮助下,悉达多渡过了一条河,来到了尘世间。他见到了美貌的名妓迦摩罗,渴望向她学习爱与性相关的知识。首先,他丝毫无惧地向迦摩罗表达了自己的愿望,引得了对方的注意。第一次的对话中,他又以自身的学识博得了对方的青睐,收获她向有名商人的引荐。接着,他借助商人赚取了金钱与地位得到了迦摩罗的认可。

  悉达多切身体会了世人的一切。他收获了爱与权利,却又迷失在声色犬马中。他用激烈的方式表达对恶性的痛恨,比如他挥金如土,以此来讽刺平民对财的贪恋,但他又着迷于赌博带来的刺激感无法自拔。在这种不健康的无限循环中,他越来越憎恶自己。终于,他也再难忍这样的生活,决心离开并自杀。

  悉达多来到了入世前的河边欲自溺,但那濒死的刹那,他回忆往生,他的灵魂被点醒,选择了接纳过去的所有对抗,并心怀感激面对新的领悟、新的人生。他找到了之前帮助他过河的船夫,留下跟他一起劳作,向他讨教学习。船夫虽是一介平民,却有着圆满的生命思索,他默默地引导着悉达多,帮助他成长。

哦,难道不是时间令人痛苦?难道不是时间折磨人,令人恐惧?人一旦战胜时间,放逐时间,一切世上的苦难与仇恨不就被战胜,被放逐了?

  后来,传闻世尊乔达摩即将圆寂,受悉达多影响良多的迦摩罗决心带着她和悉达多的儿子前往朝拜。路上,她们经过了悉达多所在的渡口,但不幸的是此时迦摩罗已被毒蛇咬伤,命不久矣。

她看见他,说道:“我看到,你的眼睛变了,不同于从前。可我是怎么认出你的?你是悉达多,却又不是。” 悉达多不语,他安静地望着她的眼睛。 “你实现目标了吗?”她问,“找到你的安宁了吗?” 他笑了,手抚在她的手上。 “我懂。”她道,“我懂得。我也会找到我的安宁。” “你已经找到了。”悉达多轻声道。

  迦摩罗过世后,悉达多把对她的爱一并浇灌在小悉达多身上。尽管他耐心地对小悉达多好,想将自身所有的学问与智慧教会他,但早已习惯了俗世生活的小悉达多无法理解丝毫,也无所适从这种生活。这对他们都是一种折磨,孩子被囚禁在父爱的牢笼里,父亲无法承担失去孩子,只能盲目地容忍他的一切叛逆。矛盾爆发了,小悉达多逃跑了,悉达多再找不到他。他一开始非常的痛苦,想做出一切努力去寻回。但后来,他回忆起自己离开婆罗门时,也是这样逼迫着父亲与自己告别。他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这是无法干预的,他不该让这自我的爱成为枷锁。他不断的向河水、向船夫忏悔着,心灵得到了更深的洗涤。他看着河水滔滔,仿佛所有的生命奔流不息,所有的苦难、喜悦都浑然一体。

此刻,悉达多不再与命运搏斗,不再与意志作对。他的痛苦已然止息,他的脸上盛放喜悦。他认知了完满,赞同事件之河,赞同生活的奔流,满是同情,满是喜悦,顺流而行,融入统一。

书摘

  1. 悉达多道:“世尊佛陀,您的法义令我钦佩。它清晰无瑕,证据确凿;您将世界以一条充满因果的永恒的链,一条从未有过任何瑕疵的链,展现在世人面前。世界从未如此清晰,从未如此不可辩驳地被呈示出来。婆罗门如若聆听您的法义,看到这个完满融通的世界,这个无瑕、清澈如水晶、不依赖偶然、不决于诸神的世界,必定心潮澎湃。无论世界是善是恶,无论生命自身是苦是乐——这或许悬而未决,也并非最为本质——但是世界的统一,所有事件的休戚相关,大小事物席卷于同一潮流中,起源于同一起源,遵循同一生成及灭亡的律法,已从您完满的宣讲中得到阐明。哦,功德圆满的佛陀,只是,在您的法义中,在统一、逻辑完善的万物中却存在一个断裂之处。这一小小的缝隙让这个统一的世界呈现出些许陌生、些许新奇;呈现出些许迥异于从前,且无法被证实的东西:那就是您的超世拔俗,获得解脱的法义。这个小漏洞,这个小断裂,让永恒统一的世界法则变得破碎,失去效力。但愿您能宽恕我所提出的异议。” 乔达摩安静地听着,纹丝未动。这位功德圆满的觉者以慈蔼、谦和而清晰的声音道:“你聆听了法义。哦,婆罗门之子,难得你深深地思索法义。你在法义中发现了一个漏洞,一个缺口。愿你能继续深入地思考。但是你这勤勉之人,要警惕多谋善断及口舌之辩。无论辩辞美或丑,聪慧或愚蠢,总有人赞许,有人鄙夷。你从我处所听之法义并非我之辩辞。它的宗旨并非为求知好学之人阐释世界。它另有他图;它的宗旨乃是济拔苦难。这就是乔达摩的法义,别无其他。”

  2. 世尊佛陀的法义多教人诸善奉行,诸恶莫作。在明晰又可敬的法义中不包含世尊的历程,那个您独自超越众生的秘密。这就是我在聆听法义时思考和认识的。这就是我为何要继续我的求道之路——并非去寻找更好的法义,我知道它并不存在——而是为摆脱所有圣贤及法义,独自去实现我的目标,或者去幻灭。

  3. “我对自己一无所知。一直以来,悉达多于我极为陌生。只因我害怕自己,逃避自己!我寻找阿特曼,寻找大梵,我曾渴望的是‘我’被肢解、蜕变,以便在陌生的内在发现万物核心,发现阿特曼,发现生命,发现神性的终极之物。可在这条路上,我却迷失了自己。”

  4. 难道一个沙门或婆罗门会害怕有人来强夺他,侵吞他渊博的学识、他的虔诚和他深奥的思想吗?不会。因为这些只属于他自己。他只会把这些奉献给他想给的人。迦摩罗亦如此,欢爱亦如此。迦摩罗的嘴唇固然美艳嫣红,但你若试图违背迦摩罗的意愿去强吻它,便不会得到一丝甜蜜。尽管那嘴唇深知如何赋予甜蜜!勤学的悉达多,你要明白:情爱可以乞得,可以购买,可以受馈,也可在陋巷觅得,却唯独不能强夺。

  5. 商人委托悉达多书写重要的信件和契约,他也习惯在紧要事务上同悉达多商议。很快,他发现悉达多对稻谷、棉布、船务和买卖并不在行。他的运气是,和商人相比,他的冷静沉着更胜一筹。和陌生人打交道时,他懂得倾听的艺术,善解人意。“这位婆罗门,”迦摩施瓦弥曾对朋友说,“不是真正的商人,也不会成为真正的商人。在生意上,他从未投入热情。但是他掌握那些无为而治的成功者的秘密。或许他福星高照,或许他会施展法术,或许他从沙门处学到了什么。他似乎总在生意上游戏,从不全情投入,生意从来也无法牵制他。他从不担心失败,从不为损失烦忧。” 这位朋友建议商人:“你可将一部分生意交与他替你打理。三分之一的盈利归他所有;反之,他也须承担同等损失。如此一来,他必会用心些。” 迦摩施瓦弥采纳了这个建议。悉达多则安之若素。如有盈余,他便取他该得的那份。如果亏损,他会笑着说:“哎,你看,多么糟糕的交易!” 他显然对生意心不在焉。一次,他去村落收购大批稻谷。当他抵达时,稻谷已全部卖给其他商人。尽管如此,悉达多仍在村落逗留数日。他宴请农民,送给农民的孩子铜币,参加一次结婚庆典,随后满意而归。迦摩施瓦弥责备他没有及时赶回,损失了时间和钱财。悉达多答道:“不要责备,亲爱的朋友!责备向来于事无补。蒙受的损失由我承担。我对这次旅行非常满意。我认识了许多人。一位婆罗门成了我的朋友,孩子们在我膝上玩耍,农民带我参观他们的田地。没人把我当作一位商人。” “做得漂亮!”迦摩施瓦弥不情愿地喊道,“但事实上你是个商人。我必须得说!难道你的旅行只是为了赏玩?” “确实。”悉达多笑道,“我确实为赏玩而去。否则为何?我见到许多人,欣赏了风景,收获了友谊和信任,结交了朋友。你看,亲爱的,如果我是你迦摩施瓦弥,见到生意落空,定是气恼地速速返回。可事实上,时间和金钱已经蒙受损失。而我享受了几天美妙时光,学到了知识,心情愉快,我和他人均未因我的气恼和草率而受到伤害。如果今后我再去那里,或许去收购下季收成,或许因为其他生意,那里友好的人们必将由于我这次没有表现得急躁和闷闷不乐而热情地款待我。释怀吧,朋友,不要因责备而伤害自己!如果有那么一天,你看到悉达多为你带来损失,你只消说一声,悉达多便自行离去。在那之前,我们还是善待彼此。”

  6. “聪明并非关键。迦摩施瓦弥聪明如我,但他心中没有这安静庇护的一隅。其他人内心虽有,但才智却如孩童。大多数人,迦摩罗,仿佛一片落叶,在空中翻滚、飘摇,最后踉跄着归于尘土。有的人,极少数,如同天际之星,沿着固定的轨迹运行。没有风能动摇他,他内心自有律法和轨道。在我认识的沙门和贤士中,有一位即是如此。他是一位功德圆满的觉者,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就是乔达摩,世尊佛陀,那位宣法之人。每天有上千徒众听他宣法,追随他的脚步。但这些徒众却如同落叶,内心没有自己的教义和律法。”

  7. 夜晚,悉达多在自己的宅邸同舞女饮酒作乐。他傲睨寻欢的同伴,尽管他已毫无自负的资本。他喝了许多酒,午夜后才踉跄着就寝。他疲惫躁动,几近痛哭,几近绝望。他徒劳地试图入睡,内心满是无法承受的悲哀,满是厌恶,就像厌恶令人作呕的劣酒,过分甜腻浅白的音乐,厌恶舞女的媚笑和她们过分香艳的头发和胸脯。但最让他作呕的是他自己。他洒了香水的头发,喷着酒气的嘴,松懈倦遢的皮肤。一个酒食过度之人,需经受折磨、呕吐,才能感到轻松快慰。这个夜不能寐的人正希望自己能从欲呕的狂澜中,从享乐中、恶习中,从失控的生活中,从自身中解脱出来。东方泛白,街上的商铺已准备开张,他在困意中昏睡了片刻。这一刻,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迦摩罗养在金笼中罕见的知更鸟。这只在清晨啼唱的歌鸟突然默不作声。他感到意外,走近鸟笼窥探。他看见鸟已死去,僵直地躺在笼中。他取出它,放在手中瞧着,之后把它扔到巷子里。这一刻,他感到异常惊恐又十分心痛。仿佛他把一切宝贵美好的东西,连同这只死去的鸟一起扔掉了。 惊醒后,他感到自己被深深的悲哀包围。毫无价值,自己过着既无价值又无意义的生活。了无生气,他没有得到任何珍贵的、值得保留的东西。他孤单伫立,空洞得如同岸边遇难的破船。 悉达多阴郁地走进花园,锁上园门,坐在芒果树下,心中充满死意和恐惧。他坐在芒果树下,体察死意和恐惧又如何在胸中幻灭、枯萎,如何走向终结。他缓慢地集中思想,回顾自己的生活。从有记忆的日子开始,他何时幸福,又何时喜悦过?哦!是的,他有过许多幸福和喜悦,少年时他就品尝过这些滋味。当他赢得婆罗门的夸赞,当他超过其他孩子,出色地背诵圣诗,与贤士们辩论,参与祭祀。那时,他听见内心的声音说:“路在前方,走这条路是你的使命。诸神在等你。”青年时,随着思想之目标不断高扬,他从志向相当的人中脱颖而出。他在痛苦中思索梵天真谛,每次获得真知都点燃他新的渴求。在渴求间,痛苦中,他又听到心中的召唤:“继续!继续!这是你的使命!”这声音召唤他,在他离开家乡,成为沙门时;在他离开沙门,走向世尊佛陀时;在他离开世尊佛陀,踏入无常时。他已多久没听见这声音?已有多久毫无精进?他走过多少平庸、荒芜的路。多年来,他没有崇高目标,没有渴望,毫无进取。他贪猥无厌,餍足于可怜的嗜好!多年来,他一直在浑然不觉中试图且盼望成为世人。可他的生活却因为他怀着别样的目标和忧虑,远比那些孩童般的世人更加不幸和贫穷。由迦摩施瓦弥一类人构成的世界于他不过是一场游戏,一支供人观赏的舞蹈,一部闹剧。他唯一珍惜的是迦摩罗。他珍惜她——但依然珍惜吗?他还需要她,或她还需要他吗?难道他们不是在无尽的游戏中游戏?为这游戏而活可有必要?不,没有必要!这游戏叫做轮回,一种孩童游戏,一种或许可爱的游戏。一次,两次,十次——难道要不停地游戏下去? 悉达多这时清楚,游戏业已终结。他不会再游戏下去。一阵颤栗袭击了他的肉体和心灵,他感到某些东西已经死去。 他整日坐在芒果树下。想着父亲、乔文达,想着乔达摩。难道离开他们是为了成为迦摩施瓦弥?黑夜方临,他仍坐在树下。举头仰望繁星时,他想:“我正坐在我的芒果树下,我的花园里。”他淡然一笑——我竟拥有一棵芒果树,一座花园。这是真实的,必要的吗?难道这不是一场愚蠢的游戏? 他与这些做了了断。它们已在他心中死去。他起身告别芒果树和花园。他已整日未食,感到饥饿。他想到自己在城中的宅邸、卧室和床,想到餐桌上的佳肴,疲惫地笑着摇了摇头。他已同它们告别。 当天深夜,悉达多离开花园和城邑,一去不返。迦摩施瓦弥唤人四处寻找,以为他落入盗匪之手。迦摩罗却没有找他。她得知悉达多失踪后并不惊讶,她早有所料。他本来就是沙门,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位求道者。在最后的欢聚中,她已更强烈地察觉。她在失却的痛苦中欣喜,她能最后一次把他紧贴胸口,再一次彻底被他征服。 得知悉达多失踪后,她走到窗前的金鸟笼前,打开笼门,取出那只珍稀的知更鸟,放飞了它。她久久地注视着远去的飞鸟。从这天起,她关闭宅邸,不再见客。

  8. 朋友,去问河水吧!你听,它在发笑!你果真相信,你的蠢行,能免除他的蠢行?难道你通过教育、祈祷和劝诫,能保他免于轮回?亲爱的,你曾对我讲过引人深思的婆罗门之子悉达多的故事,难道你完全忘记了?是谁保护沙门悉达多免于罪孽、贪婪和愚昧?是他父亲的虔诚,老师的规劝,还是他自己的学识和求索?人独自行过生命,蒙受玷污,承担罪过,痛饮苦酒,寻觅出路。难道有人曾被父亲或老师一路庇护?亲爱的,你相信有人能避开这道路?或许小悉达多能,因为你爱他,你愿意保他免于苦难和失望?但是就算你替他舍命十次,恐怕也不能扭转他命运的一丝一毫!”

  9. “一个探求之人,”悉达多道,“往往只关注探求的事物。他一无所获,一无所纳。因为他一心想着探求,被目的左右。探求意味着拥有目标。而发现则意味自由、敞开、全无目的。可敬的人,你或许确实是位探索者。但你却因努力追求目标,而错过了些眼前事物。”

  10. “我并未说笑。我说的是我的认知。知识可以分享,智慧无法分享,它可以被发现,被体验。智慧令人安详,智慧创造奇迹,但人们无法言说和传授智慧。这是我年轻时发现,并离开老师们的原因。我有一个想法,乔文达,你又会以为是我的玩笑或痴愚,但它是我最好的考量:真的反面同样真实!也就是说,只有片面的真才得以以言辞彰显。可以思想和言说的一切都是片面的,是局部,都缺乏整体、完满、统一。世尊乔达摩在宣法和谈论世界时,不得不将世界分为轮回和涅槃、幻象和真相、苦与救赎。宣法之人别无他途,而我们周围和内在的世界却从未沦于片面。尚无一人,尚无一事,完全轮回或彻底涅槃。尚无一人绝对神圣或绝对罪孽。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受制于幻象,相信时间真实存在。时间并不真实存在,乔文达,我时有感悟。而如果时间并非实在,世界与永恒、苦难与极乐、善与恶的界限亦皆为幻象。”

  11. 乔文达,我的朋友,世界并非不圆满。世界并非徐缓地行进在通向圆满之路:不,世间的每一瞬间皆为圆满。一切罪孽都承载宽赦,所有孩童身上都栖息老人,所有新生儿身上都栖息亡者,所有将死之人都孕育永恒的生命。没人能看清他者的道路。强盗和赌徒的路或许通向佛陀,婆罗门的路或许通往强盗。在最深的禅定中存在这种可能:时间被终结,人视过往、当下和未来的生活为同时。这时,一切皆为善、圆满和梵天。因此在我看来,世间存在的一切皆好。在我看来,死如同生,罪孽犹如神圣,聪明等同愚蠢。一切皆有定数,一切只需我的赞赏、顺从和爱的默许。这样于我有益,只会促进我,从不伤害我。我听便灵魂与肉体的安排,去经历罪孽,追逐肉欲和财富,去贪慕虚荣,以陷入最羞耻的绝望,以学会放弃挣扎,学会热爱世界。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圆满世界比照,而是接受这个世界,爱它,属于它。

  12. 乔文达道:“可是,你所说之‘物’是真实、实在的吗?它不是玛雅的幻象,不是图景和假象?你的石头、树,你的河——它们是真实的吗?” 悉达多道:“我并不为‘物’是否虚幻而忧虑,连我也可能只是个幻象。因此,我同‘物’并无区别。我因此觉得它们值得热爱和敬重——我们并无区别。我因此热爱它们。 你一定笑话我这种说法,乔文达,对于我来说,爱乃头等要务。审视世界、解释世界或藐视世界,或许是思想家的事。我唯一的事,是爱这个世界。不藐视世界,不憎恶世界和自己,怀抱爱,惊叹和敬畏地注视一切存在之物和我自己。” “我理解。”乔文达道,“但世尊视之为虚妄之相。他宣讲良善、仁慈、同情、宽容,而不是爱。他禁止我们的心桎梏于尘世之爱。” “我知道。”悉达多道,他的笑容熠熠发光,“我知道,乔文达。你看,我们陷入见解分歧、言辞之争。我无法否认,我的爱之言辞悖于乔达摩的法义。为此我十分怀疑言辞。因为我知道,这种悖论只是幻象。我知道,我同乔达摩信念一致。他怎会不了解爱。他熟稔人性的无常、空幻,却依然深爱并倾尽一生去助佑、教导世人。在我看来,在这位伟大的导师心中,爱事物胜于爱言辞。他的作为和生命重于他的法义。他的仪态重于言论。我认为他的伟大不在他的法义中、思想中,而在他的生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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